2019中国微型小说年选 下载 pdf 百度网盘 epub 免费 2025 电子书 mobi 在线

《2019中国微型小说年选》乃花城年选系列之一种。

主编卢翎经过近一年来的追踪、翻阅、遴选和甄别，秉承一贯之风格与努力，从数以万计作品中挑选出数90部微型小说编选而成。收录的篇目题材广泛，内容丰富，通过不同的社会视角，对人们身边常见的社会事件、社会风俗进行描摹、批评，展现了当代的人文风貌和精神内涵。今年入选作品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系列微型小说。如：莫言的《一斗阁笔记》、《一斗阁笔记》（二），大解的《众神之乡》. 此外，蔡楠、谢志强、非鱼、等多年致力于微型小说创作的作家们在2019年的创作中均显示出一种寻求自我突破的尝试；何君华、李佳怡、李方更为年轻的微型小说作家的表现可圈可点。

可见，此选本沉淀了2019年度微型小说之精华，体现了此年度微型小说的创作成就，也见出众多作者在此领域之创新尝试以及艺术上的一种高远理想、追求。

序|卢翊……

辑

一斗阁笔记|莫言……

英雄|毕飞宇……

念梅|孙春平……

土狼|石钟山……

隐鸣之迷宫|班宇……

用进废退|阿乙……

开满鲜花的小院|肖复兴……

春风路74号|墨白……

羔羊及其他|赵大河……

砂锅鱼头|周洁茹……

会笑的故事|王占黑……

第二辑

老秋|陈力娇……

艾城奇人异事之看见|谢志强……

河上有风|非鱼……

船家|蔡楠……

走|奚同发……

老兵和新兵|原上秋……

耧|胡天翔……

在城市写下你的名字|李伶伶……

野菠萝|海华……

记者的责任|蔡中锋……

第三辑

上海阿四|张小华……

少年画海|孙湜……

楼上的男人|崔立……

王小丢的爱情|朱红娜……

白净一|孙全鹏……

苏拉威西虾|陈晓波……

熵|陶彬……

请喊我潘素云|梁爽……

关于成长|迩青……

火锅与爱情|岱原……

第四辑

一人食|千屈菜……

山村人物谱|甫田……

我的英雄|谷昊……

熄灭|陶立夏……

琢舞|李佳怡……

藏在父亲家书里的时光|曲辰……

遗嘱|子弋……

万家灯火|厉周吉……

才能收购铺|范明……

寻找赵德才|马贵明……

上头婆婆|温新阶……

第五辑

雪莲花开|乔正芳……

放生|郭震海……

刀客|肖建国……

守墓人夜半惊醒|安石榴……

孤独的科尔|陈树茂……

关于时间的元小说|王平……

后的救赎|王小东……

橘红色瓦云漫天的傍晚|马金章……

幸福晚餐|于艳丽……

班长老崔|布衣……

一只饿死的鸡|李保民……

第六辑

打米糖|三石……

致一九九一年的仙女|高沧海……

琴声|张望朝……

一棵有梦想的树|蒋曼……

摸摸儿子的头|叶生华……

退休邮递员伊琳卡|阿心……

请保持安全距离|刘正权……

藤下|金光……

此去经年|王若冰……

神像|青霉素……

可能之书|王向威……

桃花汛|豆青……

第七辑

地中海幻想曲|王蒙……

美丽的帽子|王蒙……

凌伯讲的故事之相亲|石舒清……

九案之喜姐|石舒清……

众神之乡之秘密|大解……

众神之乡之北极星|大解……

个飞翔的故事|李浩……

第二个飞翔的故事|李浩……

食色两相之煮竹|水鬼……

食色两相之藏技|水鬼……

盘古岭之孃孃|余烈……

盘古岭之寄生|余烈……

永不消逝的魂灵之水井和碾子|郭君峰……

永不消逝的魂灵之安神|郭君峰……

第八辑

岁时贴之一年冷节是清明|陈峰……

岁时贴之春尽立夏至|陈峰……

长征的那些事之军歌做证|高杉……

长征的那些事之梅姐和小牛|高杉……

露水的世|田双伶……

姚黄魏紫|田双伶……

并不是世界名著之百年孤独|何君华……

并不是世界名著之恶时辰|何君华……

老骡|张爱国……

犟驴|张爱国……

扶贫笔记之信用|刘立勤……

扶贫笔记之憋屈|刘立勤……

空酒瓶|李方……

遇见|李方……

卢翎

1966年生于天津市，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研究及批评。曾在《天津师大学报》《小说评论》等学术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出版个人专著、编著多部，参编教材、研究报告、专著多部，独立主持、参加完成省部级社科规划项目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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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阁笔记

莫言

1.真牛

那头牛，身材魁梧，面貌清纯，是牛中伟丈夫也。初购来时，儿童围绕观看，社员点评夸奖，队长洋洋得意。但此牛厌恶劳动，逃避生产。套一上肩，立即晕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动，火烧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跃起。如此这般，众人傻眼。支书曰:“人民公社可以养闲人，但绝不能养闲牛。”队长曰:“若不是法律保护耕牛，老子一定要宰了你。”会计曰:“好男不当兵，好牛不拉犁。”支书曰:“闭嘴，你的话里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当心撸了你的会计。”会计面色灰白，悄然而退。牛翻白眼，不见青光，疑似阮步兵转世。无奈，只好将它牵到集市售卖。那牛一到集市，双眼放光，充满期待又略带忧伤，仿佛一个待嫁的新娘。集市上收税的人一见它就乐了:“伙计，您又来了呵。”牛眨眨眼曰:“伙计，不该说的莫说，拜托了呵!”

2.诗家

大清乾隆年间，吾乡白公有三子，皆忤逆不孝，但俱有诗才。父将三子诉之于官。差役将三子拘至衙，县官升堂审讯。父历数三子不孝行状，言之动情处，失声嚎啕，老泪纵横。官曰:“忤逆不孝乃本朝法定大罪，轻则廷杖，重可大辟。但本官爱才，不忍动刑。闻尔等皆能诗，即以衙前竹为题，各作一首，通即恕，不通则严惩之。”长子咏曰:“老爷衙前一丛竹，顺着节儿往上数。老爷今年做知县，明年定会升知府。”次子曰:“老爷衙前竹一丛，旭日初照枝叶红。老爷明年升知府，后年提拔进京城。”三子曰:“老爷衙前竹丛一，观音菩萨来送子。送个儿子中状元，送个女儿嫁皇帝。”官大喜，令差役责打白公四十大板，斥之:“生了三个诗人，还告什么刁状。”

3.葱管

余少年时与兄割草、牧羊于野，渴甚。沟渠中虽有水，但苦如盐卤，不能饮。兄遂问羊:“羊羊羊，何处有水井?”羊咩咩数声，东向狂奔，吾与兄追随至翰林碑。碑前果有一古井，深可数丈。时有翠鸟由井中飞出，水气淋漓焉。探身下望，井中映出倒影。吾口渴愈烈，恨不能跳入井中畅饮。兄突发奇想，采来葱管数根，以口叼之，劈开双腿，足蹬井壁，次第下之，如入幽灵之境。良久，兄口叼贮水葱管，攀援而上。以葱管授我，饮之，其水甘冽，如琼浆玉液。如是者数，兄气喘吁吁，力渐不支。余心不忍，道:哥，我不渴了。兄道:再取一次即止。兄蹬壁又下。忽听扑通一声，余知兄落水，急忙低头探看，只见兄站在井底，水及其胸。余急问:哥，没事吧?兄道:好凉快啊。我道:哥，你快上来吧。兄道:我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兄俯身入水数次，摸上一黑色长物。兄解下腰带，拴住此物，挂在脖上，攀援上来。拔草擦去泥污，竟是一把长刀。找砖头磨去铁锈，发现刀背上刻有两个篆字，经学校老师辨认，说是“葱管”。我与兄闻之愕然，难道古人知道我们会用葱管取水吗?许多年后，我想，也许是一个姓管名葱的人，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刀背上。

4.锦衣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宁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静时，闺中即有男子说笑之声。母逼问之，女曰:系一美貌华服男儿，夜来幽会，鸡鸣时，即匆匆离去。母授计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将其华服锁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怅怅而逝。清晨，大雪，母开鸡舍，见公鸡赤裸而出，不着一毛，状甚滑稽也。女急开柜，见满柜鸡毛灿灿。女抱鸡毛出，望裸鸡而投之。只见吉羽纷扬，盘旋片刻，皆归位鸡身，有条不紊，片羽未乱也。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啼罢，忽作人语，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

5.仙桃

吾少时听爷爷说，崂山西侧悬崖上，有桃一株。三月开花，其华灿烂。八月桃熟，崖下仰望，鲜红如玛瑙，气味芳香，人间罕嗅之也。博者曰:此仙桃也，食之可长生不老。多有渴望不死者，攀岩而上，但终无一近顶者。村中有巧人杜乐，诸工皆能，乃倾其家产，造抛石机一具，能抛石数十丈。俟桃熟，集村中精壮数十人，拉动机器，抛石上崖，先不中，调整数次后，有一石正中桃树，似闻噼啪之声，见数桃下落，众蜂拥上前欲接，但距地数丈时，即被仙鹤噙去。抗日战争时，游击队找杜乐造抛石机。其时杜乐已死，其子杜兴按父留图纸，造抛石机一具，在攻打蓝村炮楼时，立下大功。游击队奖励杜乐，赠其蟠桃一筐。

6.茂腔

吾乡高密有戏曲茂腔，流传二百余年，至今演唱不绝。吾从小耳濡目染，得益甚多。此戏起源于民间，曲调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尤为村妇所迷。剧情多惩恶劝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老套路。剧中唱词，多使用方言土语，听起来格外亲切，但外乡人不懂也。

黑龙江边祝家屯，系民国初年由一闯关东的祝姓高密人创建，后亲戚朋友皆投奔而来，遂成一高密屯。九十年代中，屯中一老妇病重，对儿女说出后愿望，临死前想听一段茂腔。那时还没有互联网，但VCD已经有了。其子就给高密的亲友拍电报，索求茂腔光盘，同时去哈尔滨买了一台机器等候着。半月后，光盘寄到，老妇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匆忙将茂腔放出，起调过门一响，老妇手指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等到著名旦角郭秀丽那悲凉婉转的唱腔响起来时，老妇竟然坐了起来。一曲听罢，心满意足地说:“中了，现在可以死了。”言毕，仰倒而逝。

7.褂子

吾少时曾随生产队里的妇女采摘棉花。深秋时节，天气寒冷，妇女们已有披棉衣者。是秋，余新缝一件蓝华达呢褂子，穿在身上，自觉添了二分人才。因棉花柴磨损衣服甚重，余即将褂子藏在麻袋中。赤膊拾花，身上被花萼划得伤痕累累。一日，冷风飕飗，阴云密布，时有雪花飘落，气温降到零度。妇女们都穿上了棉衣。一常姓嫂激我:“青年，今天还光膀子吗?”我说:“光啊!”于是我冒着寒冷脱下褂子，塞进麻袋，放在地头，然后将白布包袱，上挂脖子下系腰，赶紧拾花，塞进包袱，棉花冰冷，凉着肚皮，风吹到背上，如被刀割。妇女们嬉笑不止。为了不让她们看我笑话，我发誓宁愿冻死，也不穿褂子。为了抵抗寒冷，我开始唱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些娘们儿，一定认为我疯了。我暗自得意。装疯卖傻是为了吸引女人的注意，她们注意我了，并且知道了我的抗寒和我的爱护衣服。当我拾满了一兜棉花到地头上找麻袋时，麻袋没有了，珍藏在麻袋里的褂子自然也没有了。装疯卖傻是要付出代价的。

8.踩鱼

吾家房后五十米，即胶河也。夏天晌午，河中全是洗澡的人。河水被晒得滚烫，浅水处，水仅没脚踝。河系沙底，硬而平滑，有银白鲢鱼被烫得发昏，来回乱窜。吾等追逐踩踏之。有乳名皮囤者，一中午曾踩鱼八十条。

皮囤七岁时，父母双亡。皮囤跟哥嫂生活。其兄懦弱，其嫂霸蛮。皮囤常受其嫂虐待，其兄不敢阻拦。一日，其嫂与邻村一著名泼妇打架，被打翻在地，踢踏不止。皮囤奋勇向前，揪住泼妇头发，将其拽倒在地。有邻人问:“皮囤，你嫂子对你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救她?”皮囤说:“她再不好，也是我嫂子。”其嫂闻知，甚为感动，从此改变态度，视皮囤如同己出。吾曾追随皮囤下河踩鱼，但总是踩不到。看那皮囤，在浅水中跳跃腾挪，如同舞蹈，一会儿弯腰，从脚底摸出一条，放到胸前布袋里，一会儿又弯腰摸出一条，放在胸前口袋里。我问皮囤，为什么你能踩到而我踩不到?他说:“左脚撵了右脚踩，右脚撵了左脚踩。”

9.虎疤

吾乡有一奇人，面目狰狞。自言系在关东挖参时为老虎所伤，人送外号“虎疤”。吾曾听其亲口讲述此事。说，一日黄昏，他挖得一枝七品叶，大喜。忽觉脑后冰冷，猛回头，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款款地从林中走出来。大虫说:“挖参的小子听着，此参是我栽，此山是我宅。要想拿参走，留下小命来。”那人说，我扑上去与大虫斗，虫死我伤。

这个打死过老虎的人，人民公社时期，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喂牛喂马，颇有怀才不遇之慨，常常在我们面前发牢骚:“奶奶的，老子堂堂的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接着就唱:“何日里施展我盖世武功，打尽了老虎再打恶龙——”人民公社解体后，此人成了卖药酒的，四集遍赶，卖虎骨酒、虎鞭酒，当有人质疑其假时，他指着自己的疤脸说:“看到了吧?这是跟老虎搏斗时所伤，虎死我伤。”

10.槐米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曰: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灸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竟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曰，其报恩也。数十年后，我爬上北海公园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时，见山路两侧，全是粗大的国槐，槐花半谢，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采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采摘时。吾问老人采此何用，老人曰:晒干，炙粉，蘸煮鸡蛋，日食两枚，可轻身健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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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此选本可以用“创新”一词来核心概括，无论是名家还是那些后起之秀，都呈现一种锐新创造的姿态，令人钦佩！从内容题材上来说，此选本入选作品可谓丰富而多面，及时呈现了我们当下社会之新状态、新现象以及背后的精彩内涵、思索……这是一部高质量、有品位的微型小说年度选本。

前言

序

卢翎

翻阅2019年的文学期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批系列微型小说（短章）作品，如：莫言的《一斗阁笔记》、《一斗阁笔记》（二），大解的《众神之乡》，石舒清的《凌伯讲的故事》、《九案》，李浩的《五个飞翔的故事》、《六个飞翔的故事》、《十二个飞翔手故事》，余烈的《盘古岭》，赵大河的《羔羊及其他》，班宇的《隐鸣》，水鬼的《食色两相》，谢志强的《艾城奇人异事》，非鱼《河上有风》，刘立勤的《扶贫笔记》，高杉的《长征的那些事》，郭君峰《永不消逝的魂灵》，赵大年的《羔羊及其他》，陈峰的《岁时贴》，王平的《关于时间的元小说》，王向威的《可能之书》，何君华的《并不是世界名著》等等。它们出现在不同的文学期刊中，且形态各异，被称为笔记小说、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先锋文本、探索文本、越界文本等等。

早在20世纪90年代，微型小说领域就有作者开始尝试创作系列微型小说，如孙方友、凌鼎年等，他们的系列微型小说作品往往是人物或地域为中心，将若干小故事连缀起来，却缺乏一种整体性的建构。21世纪以来，滕刚《个人履历》等作品的出现，则标志微型小说作者以系列微型小说的形式建构一个独立完整丰富艺术世界尝试的开始。2005年出版的《尴尬风流》将这种尝试与探索推向宽广的空间，作品甫经问世，便争议丛生。王蒙说，把它算作长篇小说也行，算作微型小说亦可，他是作为系列微型小说写的；出版时，出版方认为此书可算作是一种别致的长篇小说体；有研究者认为，它是“新笔记体小说”……认识上存在的歧义，恰恰说明作品在文体实验上的价值。

文体分类使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之间有了严格的区分与边界，但是文学（小说）创作何曾将严守文体的界限视作责任，无数文体探索的实践已然昭示逾越与跨界的可能性与合理性。系列微型小说的尝试与探索，或许还存在着一些问题，也可能继续饱受争议，但是，在颠覆与重构中，它所开启的新方式，拓展了微型小说的可能性。

之于2019年的这些有了五花八门名称的系列微型小说作品，我所看重的是那些质地坚实、独立而闪亮片断，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世界的完整性，它们之于微型小说发展所可能发生的影响。

二

2019年4月末，申平的《苏东坡小小说译评》研讨会在广东惠州召开，与会者的研讨由《苏东坡小小说译评》延伸到了当下微型小说创作如何面对世界文学资源与中国叙事文学传统的问题上。我对这一话题感触颇深。其实，我亦曾在探讨冯骥才《俗世奇人》特点的文章中涉及到了这一话题。《俗世奇人》的独创性，今天看来仍不乏启示性意义。所以，我想从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谈起。

早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颇受争议的“怪世奇谈”三部曲（《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完成后，冯骥才曾经花费了几年的时间思考如何在艺术上有所创造，“为了这一步，我在这一类小说的文本、语言、文字、方法和审美上琢磨了好几年。在当时文坛的多数作家都竟相掉进‘宗法洋人’的泥淖时，我依然想从唐宋传奇、笔记小说到《聊斋志异》这条古道上再往下走几步。我不相信古人把路走尽了，我想在这苍老的泥土中开几朵自己的矢车菊”。（冯骥才：《漩涡里》）他不想步人后尘，他要寻找或者说创造一种属于他的“文本方式”（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叙事方式）。1994年冯骥才在《收获》上推出《市井人物》（7篇），这便是日后《俗世奇人》初的七篇作品，也是冯骥才“成功地运用古典”所创造的“文本方式”的“成果”。

诚然，《俗世奇人》“成功地运用古典”，笔记元素、传奇风骨等都可以看到他学习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手法的痕迹，但是仅看到这一个方面，是不足以充分解释《俗世奇人》的创造性，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俗世奇人》并非单纯地回归传统，而是基于“对老手法有了新感觉”，并赋予它“一种创造性的因素”。这种创造性的因素，在某种意义上说包含着文学现代化的因素，而这一现代化的因素是离不世界文学这个大背景的，也离不开中西文学、文化乃至文明的碰撞。在冯骥才的自述《冯骥才记述文化五十年》中，我们可以看到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雨果的《悲惨世界》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果戈理的《死魂灵》，“从《麦田守望者》到《二十二条军规》，从意识流到拉美文学爆炸，略萨、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再到日本的川端康成等等”这些世界文学的经典，成为他小说创作的资源，他还从法国年鉴学派那里汲取文化思想。在这种碰撞与融合中，他能够将“市井传奇、民间的段子、《聊斋》和《西游记》荒诞的笔法、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的魔幻、武侠小说和章回小说的招数”，信手拈来，“创造一种方式”，“放得下对这个时代的感知与思考”，这是一种“一种宽泛、自由、包容性很大的形式”，“把荒诞、写实、哲理、象征、古典小说的白描，乃至通俗小说的写法全揉合在一起”的《俗世奇人》的方式。

自20世纪80年代的叙事革命以降，小说写作就成为一种形式的建构、话语的创造。“只有建构起了自己的叙事方式的作家，才称得上是一个有创造性的作家。”（谢有顺：《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前景》）冯骥才说，“别人用过的手法都是死的，你给它生命，它就有了生命力。除去作品的内容要给它全新的生命外，还要看你对这老手法是否有了新感觉，是否能给它一种创造性的因素。成功地运用古典——看起来似曾相识，其实是你创造的。”（冯骥才、周立民：《对话录》）或许，这种创造性正是《俗世奇人》的启示性意义所在。

2019年微型小说在这一方向上所呈现的可贵姿态，无论是对文学传统的创造性继承，还是寻求自我突破不断求索等方面，令人有理由相信微型小说的力量，期待微型小说的未来。

莫言的《一斗阁笔记》共12则，每篇皆几百字，从生产队的牛，到民间传说中人神相恋的故事，从我少年时代采摘棉花时尴尬事，到1990年代，离乡之人对故土的依恋，等等，逸闻异事摇笔记之。对于莫言而言，这些短章不同于他的那长篇巨制的汪洋姿肆纵横捭阖，它们短小、精悍、内敛、含蓄，叙事语言文白夹杂。它是写实的，又是魔幻的，是乡土的，也是现代的，有案头文学的色彩，却舍弃其实录的原则，以虚构为灵魂。如《真牛》中那头“身材魁梧，面貌清纯”的牛，被赋予了倔强孤傲的性格，当它开口讲出“伙计，不该说的莫说，拜托了呵! ”之语时，道出了特殊岁月里一种无尽的悲苦与无奈。

《一斗阁笔记》中，莫言以他特有的方式，传达出一位现代知识分之于世道人心的洞见。如果把《一斗阁笔记》纳入莫言自2017年以来陆续发表小说《故乡人事》、《左镰》、《等待摩西》、《天下太平》，剧本《高粱酒》、剧本《锦衣》和诗歌《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雨中漫步的猛虎》、《七星矅我》等这一序列进行考察，不难发现，这是一种新的探索与尝试，在获得了诺奖之后，在沉寂的几年之后，于汪洋姿肆的鸿篇巨制的外，向着一种更为自由、更为率性、更为凝练也是更为莫言化的方式的探索。

虽同来源于民间传说，大解的《众神之乡》（本选本仅选了其中篇幅较短的《秘密》、《北极星》两篇）不同于莫言《一斗阁笔记》的奇崛斑斓，是大解以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创造的神话，我们所熟悉的有关太行山传说，在大解的笔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太行山是众神之乡”，人神和谐相处，欢愉而自由。它是小说，也是散文，是诗人献给太行山的歌。

对于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水鬼来说，这些神妖鬼怪的故事，乡间种种奇、传说，是为真切的童年记忆，在一篇创作谈中，他写道：“我老家在湘西，记得五六岁时村里还没通电，到了晚上，大家就想着法子消 磨时间。村里有几个老人，读过书、识得字，家里有些明清小说，他们看熟了就会讲给我们听。一群人围着火炕，烧着结实的火柴，张着耳朵，等待‘讲古’的老人喝完一口茶后，开始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父亲经常给我讲鬼故事，他不会像‘讲古’的老人讲很长的故事，他的故事 一个故事是一个故事。”由此，他喜欢上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对志怪笔记小说产生了极大兴趣。这一切经由岁月的沉积、现代的转化，成为了《食色两相》所呈现出的老练的叙述、洗练的语言和强劲的想象。

水鬼说，他的写作是“在貌似老套的叙述笔法下掩藏着新的小说美学雄心”。《食色两相》是湘西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是我们熟悉的民间故事与传说，但是叙述方式是现代的。叙述者巧妙隐藏起自己的态度，以冷静客观、略带些许的节制与隐忍的方式讲述故事；情节的走向似乎也未脱离经验，但是结尾处，在我们就要信以为真的时刻，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与转向，走向一了个令人惊异的瞬间。在《煮竹》中是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和“从僧人嘴里拔出那条鱼”“捏着钵翻山越岭急步往家中赶”，在《藏技》中是葛求图的离去和老板的怅然若失。这是人性在情境（作者将故事的背景设置为乱世）下的状貌，人性内在的悲凉与苦涩、生命存在的不幸与尴尬，隔着长长的岁月，向我们袭来，击中我们。

三

如果说小说创作意味着一种形式的建构、话语的创造，那么对于写作者来，每一类小说的“文本、语言、文字、方法和审美”上都具有独特性。也就是说，写作者自身也面临着不断地探索与超越。

石舒清以《回回故事》、《牺牲》、《清水里的刀子》等作品引起文坛的关注，多年以来，西海固为他提供不竭创作资源和令人激动的文学想象，他成为了故乡的守望者和民族日常生活的讲述者，“西海固”、“苦难”、“悲悯”、“诗性”成为了石舒清小说的特定标签。2019年他分别在《花城》和《十月》发表了《凌伯讲的故事》、《九案》，两篇作品中，石舒清放弃了驾轻就熟的写作路径，以纪实性为表征，在对历史的再阐释再叙述中走向自我的超越。《由来》一文是关于《凌伯讲的故事》的创作谈，石舒清说，“邻居凌振方老伯，生于1925年，山西人，在宁夏生活工作了大半生。老人参加 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1949年以来种种运动，所以老人回望自己一生的时候，就显得极富感慨”，他“喜读文史，后来又写自传，把他写的东西拿来让我看，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我从中看到很多让我怦然心动的东西”。我想，让石舒清“怦然心动的东西”，是凌伯回忆中关于抗美援朝的个人化的讲述。于是撕开厚重的历史帷幕，石舒清从人的立场出发，以凌伯的亲身经历为蓝本，表达了他对战争与人性的思考。如《相亲》，讲述了一个大战在即，战士们突击相亲结婚的故事。“那一段部队上的气氛是很特别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年轻姑娘，让人领着，这里那里眼巴巴地找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有战士结婚了；有的战士未及与赶来结婚的对象见面，就奔赴了战争；还有的战士因此开了小差，成为了逃兵……那些坚硬而巨大历史叙事逻辑所遮蔽的小人物的内心世界鲜活地呈现出来，它是指向残酷战争情境下人性的境遇。

《九案》是石舒清从泛黄的旧纸堆中找出来，发生于清、民国、宁夏的案件。《喜姐》是篇。案件发生于清末，喜姐的母亲李田氏因不满喜姐的婆婆的刘田氏虐待喜姐，便邀约了自己的母亲与表妹于庙会上教训刘田氏，“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亲家一家把日子过好，而不要过成像现在这个样子”。但是，庙会上却发生了一场恶斗。李田氏、刘田氏互不相让，由恶语相向到蛮横无理、暴力伤害。无论出发点为何，这样的一场恶斗，发人深省，却不值得同情，毕竟以恶抗恶终有悖人性。作家在呈现这一尘封的案件原貌时，巧妙布局，于结尾处设计了逆转，一个始终没有存在感的、被李田氏斥责为不“攒劲”的丈夫李戎，在得知此事后，因忧虑而自杀身亡。虽看似有些突兀，却显现出高远的立意。

“看完这个案子，一个原本容易被忽略的名字却被我深深地记住了，就是李戎。想不到一个连起码的配角都不能胜任的人，忽然一下却成了整个事件的主角。”石舒清如是说。毋庸置疑，李戎这个“连起码的配角都不能胜任的人”，是一个善良的人。遵从内心的良善，他能为正在受虐待的女儿所做的事情，就是结束这一切，于是他以他的死让这场恶的争斗结束，我们也从中看到了卑微、柔弱人性中的强大与高贵。这是石舒清于旧案中的发现，它的意义在于激起了我们对生命中“高尚意识”的敬畏。

与石舒清人另辟蹊径不同，“对于人类生存世界的本质和小说艺术的极致，有着永不枯竭的探索热情”的李浩，则在《五个飞翔的故事》、《十二个个飞翔的故事》、《六个飞翔的故事》中将他的探索进行到底。入选本选本的《个飞翔的故事》和《第三个飞翔的故事》出自《五个飞翔的故事》。

“他擅长九曲十八弯，也擅长开山筑路，小说于他，本来就是一场智力较量”。（张艳梅：《重新讲述的过程也是一种隐喻》）三篇小说中，李浩引用了博尔赫赫斯的“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和略萨的“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作为题记。无疑，这是一种姿态，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性，挣脱了一切羁绊与束缚的自由表达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建构一个属于自我的“独创天地”。正如李浩所言：“小说是魔法，小说在言说现实的时候往往会加入一些幻想和幻觉，依赖这些幻想和幻觉，小说得以有了巧妙的飞升感和陌生感。有些时候，它仿若是生活直接生出来的，但我们也必须明白，从生活到小说，它在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在这时，作家会将幻想的、思考的、理念的质物加入其中，在这里，他创造那种‘独成一体的天地’”。

此外，蔡楠、谢志强、非鱼、等多年致力于微型小说创作的作家们在2019年的创作中均显示出一种寻求自我突破的尝试；何君华、李佳怡、李方更为年轻的微型小说作家的表现可圈可点。德里达说，文学是一种允许人们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建制。2019年小小说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追求与探索是一种力量，它终将引领微型小说走向更为宽广的天地。

2015年开始，年选作品的编选，除了通过阅读文学报刊遴选作品这一种方式外，我还采取了征稿的方式，由作者推荐作品，以期扩大阅读的视野，尽可能少遗漏年度佳作。几年来，推荐稿件的数量逐年递增。初，荐稿有限，我还能一一回复推荐者，但随着推荐作品数量的不断增加，我已无法一一回复，只能满怀愧疚。今年推荐稿件竟多达1500余篇。这如许多的稿件，令我感动不已，这是微型小说作者和热爱微型小说的读者是对我的信任与鼓励。然则，年度选本篇幅有限（2019年95篇），我也因此常常于取舍之间颇费周章，往往是反复阅读斟酌比较，谨慎再谨慎。我深知唯有一个更为精良的选本，才不负这种真诚的信任与热切与鼓励。是为序。